大清相国

作者:王跃文

第二十九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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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高士奇约了俞子易和邝小毛到家里来,商量应对之策。原来那日朱启在路上拦了陈廷敬的轿子,俞子易同邝小毛正好在旁边看见了。事情也是巧得很,平常俞子易同邝小毛都不来午门外接高士奇的,偏偏那日有桩生意急着要回复,他俩才匆匆忙忙往午门那边去。俞子易认得朱启,也认得陈廷敬的轿夫。他等高士奇出了午门,头一桩就说了这事儿。高士奇本不怕朱启告状,只是陈廷敬接了状子,就恐事有不妙。他设下圈套让陈廷统借银子送礼,看样子陈廷敬却轻易不会中计。

高士奇交代俞子易:“子易,我让你把名下房产、铺面等一应生意,通通过到邝小毛名下,办了吗?”

俞子易到底放心不下,生怕高士奇另有算盘,便说:“账都过好了,只是高大人,这样妥吗?”

高士奇哈哈一笑,说:“我知道你担心老夫吃了你的银子。”

俞子易忙低了头说:“小的哪敢这么想?我能把生意做大,都亏了您高大人!”

高士奇说:“老夫都同你说了,银子是你的,终归是你的,跑不了。到时候官司来了,你远走高飞,让那朱老头子告去!你只要回到钱塘老家,就万事大吉了。官府只认契约,马虎一下就过去了。”

嘱咐完了俞子易,高士奇又对邝小毛说:“到时候你就一口咬定,你是东家!”

邝小毛点头不止:“小的全听高大人吩咐!”

高士奇瞟了眼邝小毛,说:“好!你先出去一下,我有话要同子易说。”

邝小毛赶紧起身,退了出去。高士奇却不马上说话,慢慢儿喝着茶。俞子易不知道高士奇要说什么紧要事,心里怦怦儿跳。过了老半日,高士奇小心看看外面,才小声说道:“子易,陈廷敬哪日真把事情抖出来,就依你说的去做!”

俞子易说:“我明白,干掉朱启。依我说,这会儿**掉他!”

高士奇摇头道:“不不不,我们只是为着赚钱,杀人的事,能不做就不做。记住,不到万不得已,手上不要沾血!”

俞子易说:“小的记住了。”

高士奇示意俞子易俯耳过来:“记住,要杀朱启,你得让邝小毛下手!”

俞子易使劲儿点头,嘴里不停道谢。他感激高士奇,没有把这等造孽差事派到自己头上。

这时,忽听得高大满在外头报道:“老爷,陈廷敬陈大人来了。”

高士奇一惊:“这么晚了他跑来干什么?”他叫俞子易赶紧出去躲着,自己忙跑到大门口迎客。

陈廷敬早已下轿候在门外了,高士奇先把门房骂了几句,再说:“啊呀,陈大人,怎敢劳您下驾寒舍?您有事吩咐一声得了,我自会登门听候吩咐!”

陈廷敬笑道:“士奇不必客气,我多时就想上您家看看了。”

高士奇恭请陈廷敬到客堂用茶,刘景、马明二人在客厅外面站着。陈廷敬喝了口茶,高士奇寒暄起来:“不知陈大人光临寒舍,有何见教?”

陈廷敬笑道:“何来见教!早听说士奇收罗了不少稀世珍宝,可否让我开开眼界?”

高士奇摇头道:“真是让陈大人笑话了,我哪里有什么稀世珍宝?好,书房请吧。”

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古董,书案上的钧瓷瓶里也插着字画。高士奇打开一个木箱,拿出一幅卷轴,徐徐展开,原来是唐代阎立本的《历代帝王图》。

陈廷敬挑灯细看,赞不绝口:“士奇啊,您还说没有稀世珍宝。这么好的东西,宫里都没有啊!”

高士奇忙说:“不敢这么说!我把自己最喜欢的都献给皇上了,留下自己玩的,都是些不入眼的。”

陈廷敬望望高士奇,突然说道:“我想看看荆浩的《匡庐图》!”

高士奇一惊,却立即镇定了,笑道:“廷敬好没记性,《匡庐图》我献给了皇上,您也在场啊!皇上还让您看了哩!”

陈廷敬摇摇头,笑望着高士奇,不吐半个字。高士奇的脸色慢慢变了,试探着问:“廷敬,未必那幅《匡庐图》是赝品?”

陈廷敬并不多说,只道:“您心里比我清楚啊!”

高士奇仍是装糊涂:“如果真是赝品,我可就没面子了!世人都说我是鉴赏古玩的行家,却被奸人骗了!”

陈廷敬笑笑,低声道:“这上头没人骗得了您,您却骗得了皇上!”

高士奇大惊失色,说:“啊?陈大人,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!欺君大罪,要杀头的!”

陈廷敬冷冷一笑说:“士奇也知道怕啊!”

高士奇语塞半晌,小心问道:“陈大人明说了,您到底想做什么?”

陈廷敬没有答理高士奇的问话,只道:“您送给皇上的《匡庐图》,只值二两银子,而您手头的真品,花了两千两银子。”

高士奇心里恨恨的,脸上却没事似的,笑道:“陈大人,您一直暗中盯着我?”

陈廷敬也笑道:“我没有盯您,是缘分。缘分总让我俩碰在一起。”

高士奇哈哈大笑,说:“是啊,缘分!好个缘分!陈大人,您既然什么都清楚了,我不妨告诉您。我向皇上献过很多宝贝,真假都有。太值钱的东西,我舍不得。我高某自小穷,穷怕了,到手的银子不那么容易送出去,哪怕他是皇上。”

陈廷敬同高士奇同朝做官二十多年了,早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,可也未曾想到这个人居然坏到这步田地,胆子比天还大。陈廷敬脸上仍是笑着,说:“士奇今儿可真是直爽呀!”

高士奇道:“廷敬兄,不是我直爽,只是我吃准您了。不瞒您说,我知道您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那儿去。”

陈廷敬的眼光离开高士奇那张脸,笑着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
高士奇不慌不忙,招呼着陈廷敬喝茶,这才慢条斯理地说:“咱皇上是神人,文武双全,无所不通,无所不晓。皇上要是连假画都辨不出,他还神个什么?廷敬兄,您不打算告诉皇上他不是神人吧?”

陈廷敬慢慢啜着茶,叹道:“世人都说当今皇上千年出一个,我看您高士奇可是三千年才出得了一个。”

高士奇拱手道:“承蒙夸奖,不胜荣幸!”

陈廷敬放下茶杯,笑眯眯地望着高士奇说:“您就不怕万一失算,我真的禀告了皇上呢?”

高士奇使劲摇着脑袋,道:“不不不,您不会。陈大人行事老成,不会因小失大,此其一也;皇上容不得任何人看破他有无能之处,陈大人就不敢以身犯险,此其二也。”

陈廷敬哈哈笑了几声,仿佛万分感慨,说:“士奇呀,我佩服您,您真把我算死了。但是,我告诉您,我不会把这事捅到皇上那里去,不是因为怕,而是不值得。”

高士奇问:“如何说?”

陈廷敬长舒一口气,说:“不过就是几张假字画、几个假瓷瓶,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。我犯不着揪着这些小事,坏了君臣和气。”

高士奇又把哈哈打得天响,说:“陈大人忠君爱国,高某钦佩!不过反正都一样,我知道您不会说出去。”

陈廷敬笑笑,又道:“我现在不说,不等于永远不说。世事多变,难以预料呀!”

高士奇问:“陈大人说话从来直来直去,今儿怎么如此神秘?该不是有什么事吧?”

陈廷敬说:“士奇,我想帮您。”

高士奇道:“陈大人一直都是顾念我的,士奇非常感谢。可我好好的,好像没什么要您帮的呀?”

陈廷敬说:“您是不想让我帮您吧?”

高士奇有些急了,道:“陈大人有话直说。”

陈廷敬说:“您那钱塘老乡俞子易,他会坏您大事!”

高士奇故作糊涂:“俞子易?高某知道有这么个人。”

陈廷敬笑道:“士奇呀,您就不必藏着掖着了,您我彼此知根知底。那俞子易公然游说廷统向您行贿,他是在害您!”

高士奇明知陈廷敬早把什么都看破了,嘴上却不承认:“原来是俞子易在中间捣鬼?”

陈廷敬说:“事情要是摊到桌面上说,就是您高士奇索贿在先,拒贿在后,假充廉洁,陷害忠良!”

高士奇假作惭愧的样子,说:“陈大人言重了!我也是蒙在鼓里啊!既然如此,银票您拿回去就得了。唉,我早就让您把银票拿回去嘛。”

陈廷敬笑笑,说:“不,银票您还是自己拿着。反正是您自己的银票,何必多此一举?您只把廷统立下的借据还了就得了。廷统有俸禄,我陈家也薄有家赀,不缺银子花,不用向别人借钱。”

高士奇说:“原来陈大人故意提起《匡庐图》,是想给我个下马威,让我别把廷统行贿的事捅到皇上那里去。犯不着这样嘛,我当初就不愿意把事情闹大。”

陈廷敬说:“不,事情别弄颠倒了。廷统本无行贿之意,是有人逼的!”

高士奇忙点头说:“行行行,我让俞子易还了借据,再把这银票还给俞子易!”

陈廷敬笑道:“我只要借据,银票您是自己拿着,还是交给俞子易,不干我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