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翰·克利斯朵夫

作者:罗曼·罗兰

卷二 第三部


  “我不是你的仆人,"他粗暴的回答。"你自个儿捡罢!”
  弥娜一气之下,突然站起来,把琴凳都撞翻了:
  “嘿!这是什么话!"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,出去了。
  克利斯朵夫等着。可是她竟不回来。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。觉得太粗野了。同时他也忍无可忍,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。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,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。他不知道怎么办: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,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。
  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,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。但弥娜心高气傲,决不肯告诉母亲,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,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,直僵僵的坐上钢琴,既不转过头来,也不说句话,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。可是她照旧上课,以后也继续上课,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,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象个样,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,她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?
  可是她多烦闷啊!他们俩多烦闷啊!
  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,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,他们俩在书房里。天色很黑。弥娜弹错了一个音,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。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,仍不免探着**,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。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,并不拿开。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。他想看谱而没看见: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,——望着那娇嫩的,透明的,象花瓣似的东西。突然之间,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,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。
  他们俩都吃了一惊。他望后一退,她把手缩了回去,——两人都脸红了。彼此一声不出,望也不望。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,她重新弹琴,胸部一起一伏,象受到压迫似的,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。他可没有发觉:他比她慌得更厉害,太阳**里跳个不住,什么都听不见。为了打破沉默,他嗄着嗓子,胡乱挑了几个错。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,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,觉得又荒唐又粗俗。课上完了,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,甚至把行礼都忘了。她却并不恨他,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,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,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,心里非常好奇,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对他有了好感。
  他一走,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,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。她两手托着腮帮,对着镜子,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。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。一边很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,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,她红着脸笑了。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,兴致很好,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,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,手里拿着活儿,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;她可不管这些。她坐在屋子的一角,背对着母亲,微微笑着;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,直着嗓子唱歌。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,说她疯了。弥娜却是笑弯了腰,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,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。
  晚上回到房里,她过了好久才上床。她老对着镜子回想,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,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。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,随时停下来,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: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,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。她睡下了,熄了灯。过了十分钟,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,她大声的笑了。母亲轻轻的起来,推开房门,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,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的躺着,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。
  “怎么啦?"她问,"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?”
  “没有什么,"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。"我只是瞎想。”
  “你倒很快活,自个儿会消遣。现在可是该睡觉了。”
  “是,妈妈,"弥娜很和顺的回答。
  可是她心里说着:“你走罢!快点儿走罢!"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,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。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。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,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:
  “噢!他爱我……多快活啊!他会爱我,可见他多好!……我也真爱他!”
  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,睡熟了。
  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,不禁大为诧异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,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,然后安安分分,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,简直乖得象个天使。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,而极诚心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,承认他说得有理;一有弹错的地方,她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,用心纠正。克利斯朵夫给她弄得莫名片妙。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:不但是弹得好了些,而且也喜欢音乐了。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,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;她高兴得脸红了,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。从此以后,她为他费心打扮,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;她笑盈盈的,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,使他又厌恶又气恼,同时也觉得心荡神驰。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,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:态度很严肃,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。他听着不大回答,只觉得局促不安: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,他感到惊奇与惶惑。